【奈因】末路的英雄 Ⅵ
Ⅵ
“可以说柏林舍讷费尔德机场是一切的开始，是界冢和特洛耶特爱情起始的地方。”
今日份安娜的故事在这句话戛然而止。洛亚尔按息屏幕，回过神来继续听台上希腊哲学史的课。他坐在阶梯教室的最高层一览众山小，虽然这等枯燥程度一等一的课绝大多数学生有着往后蹭的习惯，但山顶上却鲜少有人，一个学期以来洛亚尔屁股下这张中间区域靠近走道的凳子几乎快成了他的专座。
希腊历史痛苦又磨人，光是那些又长又拗口的名字就够现代学生吃一壶了。洛亚尔漫长的学生时代中看过无数同学写的作文，不少常用句子都快看吐了，其中最典型的是“尼采曾经说过：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他还正儿八经地考虑过这回事儿，尼采是有何等深邃的思想魅力能让每一个学生折服。结果后来发现不少每天呼号着“深渊”的人连查说都不知道。
“尼采”就是个词儿，关联词是“深渊”和“上帝已死”。
“这事儿很好理解，”当洛亚尔把他掬了许久的这个槽点充作闲谈讲出来的时候，格林厄姆呷了一口他的咖啡轻蔑道，“人家名字简洁明了、易于记忆、格调还高罢了。你不能每天指望我写‘阿那克西德曼曾经说过’，一时能不能想起来是一码事儿，关键我百分之八十会拼错。”
“拼错有什么问题，读者都不见得知道这人。”
“别人怎么想我是不清楚。虽然我不觉得我拼错了很尴尬，但我挺不愿意别人看出来后替我尴尬的。”洛亚尔仔细咂摸了一下格林厄姆的话只觉得甚是有道理，就他自身的经验而言，替别人尴尬确实能给他的人生造成了很大困扰，如果别人能自觉排除掉这种可能性自然是最妙的。
课间洛亚尔撑着脸发呆，没有如寻常一样争分夺秒地继续他的网上冲浪。坦白讲此时他脑子里是在非常无用地忧心这门课的期末考试，虽然离期末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听进耳朵的句子一个手都数得过来，并且这本教科书厚得能当凶器，他就感到无数的烦忧缠上了他。很多时候烦恼还真不是因为这事儿干不成，而是因为这事儿不想干。一想到要去着手，要去打开书，去读那些字儿，就不胜其烦。
“吉森呢？”
洛亚尔一惊，见格林厄姆不声不响从阶梯教室后方的门钻了进来，轻轻巧巧跨过最后排的椅子坐到他旁边。还抱着个电脑。
“实体键盘手感好。”他嘟嘟囔囔把电脑往狭窄的桌子上一搁，面前的空间顿时拥挤了起来。
格林厄姆抬眼去看讲台上陈腐模样的年轻老师，手底下开机、解锁、开通讯软件、下载文件的动作一气呵成。
洛亚尔不解：“他翘了这堂。你来干啥？”
“那敢情好。”格林厄姆露出恶劣的笑，“我来偷偷告诉你些好事儿。”
“不是。你大老远跑我们学校来干啥，没课？”
“哥哥我毕业论文都快写完了还上什么课。”
格林厄姆是洛亚尔的非常规人际关系中的一员。
一般人际关系是由共同所在的集体或者组织被动拉拢在一起的，洛亚尔和格林厄姆在同一个课题组。但事情妙就妙在，格林厄姆并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如若用常识来解释，比“课题组的成员”高一层次的社会关系理因是“同校同学”，但他们不是。洛亚尔据此给格林厄姆扣上了一个非常规的帽子。
格林厄姆确乎是一个天赋型选手，游刃有余地对付一切事情。他是外校机械系的，对历史有些微末的兴趣，于是不知道采用了什么手段挂到带洛亚尔的教授名下当了个借读生。
而洛亚尔身为一个从来没体会到真正天赋是什么的人，格林厄姆在他生命中的首次登场就不可避免地使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宛如一记直球。洛亚尔当然不会有那么巨大的自信，仅凭借单方面的兴趣就去接近那种有资格骄傲的人，但超乎想象的进展在他眼前铺开，格林厄姆在这段人际关系中展现出难以想象的友好和和善，然后看似缓慢实则无比迅速地导向了喜闻乐见的结果。
喜闻乐见的结果就是，格林厄姆甚至会大老远跑来偷偷告诉洛亚尔一些好事儿。
“是这样的。多亏你手机像素高得吓人。”格林厄姆点开图片，挥着两根清瘦而长的手指把显示比例放得老大。
被希腊人名膻到脑子的洛亚尔打了个磕巴儿才认出那是他们偷拍回来的薇瑟机甲手札。
“没。”洛亚尔撑着头，“这跟我没关系。吉森拍的。他手机像素高你可别夸我。”
“切。”
“primary groups”他忽然想起先前考试的阅读材料中出现过的词。“初级群体”。他和格林厄姆不同属于一个初级群体，但他们能坐在一起交谈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机械系的大佬说：“你仔细看这里，没有纸纹。”
“嗯。”洛亚尔心不在焉地应付。
“这是个纸态芯片。”
“嗯。”
“去搞到它。”
“……”
“剩下的我来搞定。”
他们这是要开始上演什么无间道还是偷天换日的戏码。洛亚尔骤然恍惚。
***
等他正儿八经回过神，他已经在冰天雪地的十二月里裹着包到脚踝的羽绒服，再一次站在了北欧大陆上。
唯一能让人欣慰一点的是，此次洛亚尔成功地把格林厄姆拖了过来，吉森则对他们这趟多余的行踪毫不知情。
“你这次不用管雪莉了吗？”洛亚尔跟呆头鹅似的没话找话。
“雪莉是啥。”
“你还欠我雪莉做的小布丁。现在你又把我搞到这旮沓，算下来得欠我十年份的小布丁了。”
洛亚尔听过不少关于雪莉的故事，那个身份是格林厄姆女朋友的人的故事。但他从未见过她。除了上次的挪威之行，格林厄姆坦言了要解决闹脾气的女朋友而没有参加，其余时候洛亚尔并不能从格林厄姆的生活中感受到女性的气息。他根本就不像一个需要女朋友的人。
仔细回想一下曾经，格林厄姆冲洛亚尔讲述他与雪莉相爱相杀的许多故事。他体量庞大的故事竟然是被一次性讲述完的，并不是断断续续，或者时不时被想起来，也从不曾意犹未尽的挂念过。如同被甩锅一样，匆匆甩到了洛亚尔的见闻中。所以洛亚尔并无任何实感，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意欲如何看待她，都缥缈而虚无。唯一存在的只是，那是个异常擅长烘焙的奇女子，手作的小布丁和蛋糕好吃到上天。格林厄姆常以此作为交易的筹码。
洛亚尔不情不愿地给给阿格妮丝拨电话，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又要和打定主意与之断绝缘分的人相见了。但看在格林厄姆新许给他的布丁蛋糕甜甜圈的份儿上，就忍辱负重吧。
电话那头尚且还是不紧不慢的“嘟——嘟——”声，格林厄姆忽然问道：“你最近在追小说？”
“嗯，安娜写的，她明明在西撒哈拉那种破地方却高产得过分，隐世的创作生活也没见过她这样的。我跟你提过安娜吗？”
“安娜·格林？你姐姐？”
听筒里传来“啪”的小小电流声，猝不及防接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