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泽】无聊至极录 2

 回顾人生时,某些节点会显得异常沉重,让你觉得:啊,这就是命运的转机;或者:啊,这就是不幸的源泉。

但命运是只能回头看得的,往前看则会身陷不可知的苦痛。我深知如此,但仍然不免为此大悲大喜。后来命运的变化球将泽村再一次带到我身边时,我茫然无措了很久,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会是开始还是结束。

泽村的发梢和瞳仁都被过曝的阳光稀释了。他在春光中问我:“御幸前辈,你相信命运吗?”

恍恍惚惚地完全无法做出有效回答,只能顺从本能反问出口:“你最近又看了什么奇怪的少女漫画?”


直到去年的进入盛夏,我依旧未能真正归队,自然也无缘六月明治神宫的全国大学棒球选手权大会。这段漫长的空白期就像诅咒一样,被各种各样的变故无限延长。我甚至开始怀疑“船到桥头自然直”同样能应用在霉运身上,你以为霉运到头了,其实没有。

不过我倒是遇到了一些带着孤独意味但非常有趣的事情。

比如说遇到了石狩秋江,一个差点毁掉我大学第三个学期期末考的女人。

其实真要说起我期末考的惨剧,源头不是石狩秋江,她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但如果过于认真地追根溯源就又得归咎于我断掉的手腕肌腱,而那牵扯得实在太远了,所以我还是决定怪罪我们可亲可敬的监督大人。

西村监督对我大概是又爱又恨的那种,一不小心过犹不及,便显得非常针对了。

以上是我用良好的心态臆测的,他也可能只是单纯针对我而已。毕竟我占了宝贵的推荐入学名额却长时间成不了球队战力。

这年日本难得做大型国际体育赛事的东道主,主办地设在横滨。你知道的,进入21世纪以后这种国际赛事在发达国家已经非常不吃香了,经济的推动力有限,软实力的增长有限,剩下纯劳民伤财。

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个大项目的时候,直觉横滨市政府脑子有泡,身处东京都市圈如此有身价的地段,就不要和冲绳、九州抢增长点了啊!

我们学校是赛事志愿者的主要出产地之一,每个体育社团……或者说每个社团都有配额。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志愿者的名额在一般学生中还挺抢手的,可能有几分实质的含金量?但我彼时并不感兴趣,棒球部的人也都不甚感兴趣。西村大佬拿夏季赛当筹码去谈判,成功将偌大一个棒球部的配额减成一人,然后发配我去当了这唯一一个倒霉蛋。

志愿者招人是要面试的,英文,通过比率不算太高。不知道是啥洪荒之力爆发我竟然过得无比顺利,录取通知的邮件第二天就躺在了我的邮箱里,看得我直扶额。兴师动众地,赛委会初春就开始了一连串招人工作,彼时我粗浅地扫了一眼赛事时间,想着六月底七月初和期末没撞上没大事,没成想那却正正当当排到了期末考前一周。

等我算明白的时候已经覆水难收,再无回头路了。全体动员会上赛委主席在台上放话,现在再临时想撤的人将会被通报给学校接受处分。我坐在群情激昂的会场里觉得自己是一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咸鱼。

我跟有栖川感叹命运无常,总没底线,他说我分明得了便宜还卖乖。

此话怎讲?我真心求教他。

他说,你不就是凭着一张脸过五关斩六将,捞到了这人人想要的金饽饽吗?

嗷,这样吗?我还真没想过。我挺想转手的。

不要不要,您拿好。他很不诚恳地敷衍我。

确实,其中一次培训讲座的主讲是当时的主面试官,她直言道,事后不怕与你们说,比起多么高深的表达,我们面试挑人时更看重口音和形象,毕竟是很重要的面子工程。


 几乎一整个大二上学期,我都在为这事在东京和横滨之间往返,面试、交材料、体检、分组、培训,都很简单,但真的琐碎,不失为折磨。

六月初,筹备工作临近尾声,有次我乘电车去往横滨的注册中心领工作证。下车时天光被站台顶棚挡住了一大半,加之阴雨天气,视野内顿时暗了下来。站台上的人流量因车辆到站而激增,我置身其中四顾许久,忽然察觉自己似乎在徒劳地寻找什么。

无意识地期待巧合,期待重逢,期待拍拍人群里某个熟人的肩说,hallo好久不见。

因为我一直都知道泽村就读的大学就在横滨。自从上年冬天我和泽村的那次不欢而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即使他毕业这么重大的事情也没联系我。我寻思他总该消气了吧。

我甚至翘掉下午的课,绕路去他学校里遛了一圈,小小地希望能在某个不经意看见那个聒噪的人。但是没有。毕竟不是在拍狗血电视剧,也没办法。

我站在他们学校的篮球场边扒着防护网给有栖川发消息:我用亲身实践证明了,咱们不是活在被操纵的文艺作品里的,这里确实是真实世界。

他最近看了一堆小说漫画人物产生自主意识之类题材的剧和小说,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地怀疑。他秒回:但是无法排除这是个计算机模拟的世界的可能性。

啊,服了。

要真是那样我也认,但麻烦系统管理员让我转头遇到泽村。


 晚上有栖川揪着我问到底拿的什么作为现实世界的依据。

我思来想去半天,跟他描述道,你想象一个场景。有天早上你去河边的长堤上看日出,日出结束你想站起来,但是动作太猛,在一阵剧烈的头晕中因贫血而倒下。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有栖川莫名其妙地挑眉说,被送去医院呗。

我挂起一个嘲笑的表情,如果你身处漫画里,你会被你队友发现,被着急忙慌送到医院,然后在全队人关切的目光中苏醒。而如果你在现实里,你会在上午灿烂的阳光中苏醒,身下是天然草坡,堤上是往来的人群和被遛的狗,大家都会以为你是个用奇怪姿势趴在坡上睡觉的行为艺术家。

一颗橘子被砸了过来,我伸手抄中,nice catch。有栖川怒斥我不要强词夺理,顿了顿忽然问我,是你投手怎么了?今天?

嗯?干嘛提他?

他往床上一扑,抱住乱做一团的被子玩手机,漫不经心道,关我什么事,明明你自己上周老说起他。


 我被分在一个很边缘的组里,一共只有五个人,负责赛艇项目现场的新闻联络。负责人把我们早早拖了个群,但漫长的培训阶段我只见到了其中仅品川秀中一人的庐山真面目,其他都以身处外地为由从未出席。

群里有个人的名字叫Alex Ishikari。我盯着这个名字着实瞎想了一会儿,“石狩的亚历克斯”,怎么感觉和“西西里岛的张狗蛋”异曲同工。

应该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吧,到一个新的团体里会先掂量一下性别比例。没有异性会导致短暂的悲天悯人,而后则是自由而快活的空气。

巴士从中央车站驶出,预计去中区接上最后一个组成员然后再到赛事场地去踩点。

车上四个男的互道身份,排除过后发现中区那个落后分子就是西西里岛张狗蛋了。我们那时以为这次志愿活动将成为和尚庙的快乐修行日常,所以当巴士路过那片绿荫公园一样的街区,停在毗邻蔷薇花墙的路边,极为漂亮的石狩秋江灵巧地闪上来时,我们都为之大跌眼镜。此刻的一切都精致得像古典小说里描写贵族小姐出场的场景。

坐我旁边的品川抓住我胳膊用很掉价的语气惊叹,小姐姐好正啊!


 石狩秋江看起来是韩流运动系的女孩子。我记得第一次见,她穿的极具设计感的迷彩和马丁靴,白金色大波浪垂到背心。后来几天再见她就都是裹在志愿者统一的套装里了。

我对这种飒利的女孩有种天然的好感,可能因为平时见多了温婉一挂的,亮眼的异类不可避免能牢牢抓住目光。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能和石狩秋江产生高于打招呼的交集,对于主动拉近和异性的关系我既不存在经验也不存在欲望。


 她跳上车迅速在我前排落座,转过身趴在椅背上冲我们道,Hey fellas,在聊什么?

在聊甲子园!下下个月。你知道这家伙以前居然打进过甲子园吗,豪门强队出身!

愚蠢而躁动的青春期和尚们立马兴奋了,顺口把我扔出来充作话题。石狩秋江目光转向我,这么酷?你叫什么名字。她自然地伸手,我愣了一下,轻轻回握,她又向旁边的品川伸手,我感到他激动得在颤抖。

额,你好……御幸一也。

品川迅速接上,我叫品川秀中。

嘿,一也,你打什么位置?

……捕手……我觉得这样的对话怪怪的。她可能太过热情了一点,不似一般这个年龄日本人的生涩和拘谨。

我不太了解甲子园,不过我看MLB!她下巴搁在小臂上献出一个歪头杀,然后忽然用很滑稽的语调唱道,For itone, two,three strikes you’re out, at the all ball game! 你们知道今年开赛超早的是吧,三月末就开始了,我上学期一共去看了四场洋基队的比赛,一场对金雀一场大都会还有两场红袜,现场真的超震撼好吗……

巴士重新启动的时候剧烈颤抖了一下,我插上耳机,视线转向窗外。

我喜欢A-Rod。

忽听她蹦出这么句话,我条件反射道,因为这个所以你也叫Alex?

Emmm……这只是个巧合啦。她笑得花枝乱颤。


 赛程一共持续了八天,我每天都想对天翻白眼。

听说有个国家的代表团出机场发现丢了比赛器材,我们组还算幸运,也就遇到个丢笔记本的新闻官。

各国记者团成员,看起来跟精英似的,但让他们遵守安排比登天还难,甚至有人因冲出记者席而落水。救生员忙着打捞,我们在一旁乖乖挨训。

我翘了六天课,撞上五次点名,平时没点过名的课都在期末冲业绩。有栖川用娴熟的演技帮我蒙混了四次,剩下那次穿帮被连坐记了旷课。光明正大请假本来是没问题的,但很多老师鸡贼,表面笑嘻嘻接受你的假条,背地平时分照扣不误。

周三上午最后一个项目的冠亚季登上领奖台唱国歌,记者们燃烧最后一簇热情咔咔咔一通乱拍后,我们组终于可以下岗了。

周六要考线代,我本来打算下午赶回东京,起码嗑掉一套卷子。同僚们打了鸡血一样说要去唱K,我说我跟你们这群放假的废人不一样,我是即将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麻烦让我回家写遗书。他们没有尊重我的需求,用“只有清空脑子里的垃圾才能更好地装进去新内容”之类的扯淡理由说服了我在最后关头放飞自我。


KTV这种地方的通风系统还不如寻常洗手间,热,干燥,凝滞,光线暗,五颜六色,是引发偏头疼的绝佳背景。我抱着西柚汁窝在沙发角落充当摆件,终于明白他们为把我拉来营造的团体氛围是个骗局,因为——他们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麦霸啊!

品川对于我的沉默表达了很自然地费解,平时联谊之类的活动你也静音闭麦吗?

你指哪种?

男女那种,学校之间。

啊……没经验啊,我们高中以前的传统是一起跑圈交流感情,慢跑唠嗑,快跑买定离手有彩头。

好血腥!品川丢给我一个嫌弃地表情。

所以现在这种场合真是饶了我吧。我往后一摊企图躺尸,发现房间顶上装饰了一圈镜子,映着我的脸和其他人的脑袋顶。忽然浅金色脑袋顶晃了晃,镜子里猝不及防现出她的正脸,在暗红的底色和乱晃的彩色光斑中视线与我相撞。石狩秋江冲我眨眼。

她挪过来问我,会唱take out to the ball game吗,一起啊。

我拒绝掉,说我也就会哼几首甲子园的应援曲,不要为难我了。

是假话,我心里补上一句。大联盟的惯例合唱曲目我不至于不知道。以前给泽村讲战术时拿MLB的比赛当过教学视频,那段时间他天天用鬼畜的英文唱take me out to the ball game洗我脑,所以初见时石狩脱口而出”for it one, two,three strikes”让我有一瞬间应激。心脏骤缩了一下。

回想一下那天的情景,石狩大概是试探性地发出寻找同好的信号,用棒球领域的常识钓鱼。可惜我没太积极回应,大概是令她失望了。我窃笑,所以今天这是第二次试探吗。

缺氧的空气让人有点犯困。石狩秋江叫了啤酒和别人对着吹,品川加入了加油助威的行列。一瓶猫尿下肚石狩明显变得神经敏感,她抢了别人手里的立式麦克风切掉热闹得歌,孤单而落寞的吉他前奏响起,衬得室内光斑摇晃得过于急匆匆。

她忽如其来悲伤的情感太外显了,让在场人感到不知所措。我用手指在眼前比出一个框,圈住了唱情歌少女的画面,简直包含了用以表现现代的所有艺术元素,虹色和寂寥,还有潮水一样的简单情绪。

 

这种人真是将自己解构得彻底,高兴的时候纯高兴,伤心的时候纯伤心,都不需要起承转合。这让旁人真的很困扰啊。我们的文化里很少有人擅长应对这种吧,都习惯别人不坦率地说“我没事啊”,然后很套路地迎合几句。即使是亲近的人,不到莫名其妙被发脾气就发现不了对方生活中的巨大困境;只有情绪复杂到使理智崩溃,才能在口角中将委屈和盘托出。

回想起新年时有去拜访过父亲那边的亲戚。那家女儿正在考高中的当口,每天被逼着坐在书桌前不许挪窝。兴许成绩依然不理想,饭桌上仍免不了被双亲数落。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但未曾深交,逢年过节寒暄几句,只当她是个包子性格的妹妹,平素内向得说不出几句话。结果在外人面前被数落得狠了那姑娘也发了狠,连珠炮似的话就向她爸刺了过去,什么“你小孩成绩怎么样是个概率问题”、“人的智商正态分布,我只是凑巧在均数” 、“培养出东大生的最好办法是多生”、“可不就是沙文主义种猪思想么”,我真是给听楞了。小姑娘发泄完了立马闭嘴不言,低下头默默扒饭,自顾自掉眼泪。她妈妈看我惊讶的样子顺口打圆场说,她平时闷声不响但生气的时候厉害着呢,甚至还能听到思想的火花,心里什么都琢磨着就是不说出来。这样的场合让我万分尴尬,一边嗦荞麦面一边觉得现在小孩活得真不容易,转天参拜时给她许了个学业有成的新年愿望。

 

包的钟点到了,服务员来催。一群人蜂拥出了昏暗的KTV,外面却也是暮色四合。家近的人招来出租车,开了车门还和我们寒暄说以后常联系。

剩下的一行人向地铁站走去。石狩秋江刚才在沙发椅上眯了半天,微薄的酒意大概醒得差不离。她又恢复了亢奋的样子,几近雀跃且叹怀地说,想不到我们八天前还不认识,八天后就是朋友了。

分心回有栖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的消息,但不习惯走路看手机,下意识怕踩空或撞着人,心里正颇为不宁,顺嘴就答,说不定八天后就不认识了呢。

说完就后悔,我咋就这么嘴贱呢。

打扰了兄弟,石狩秋江冲我抱拳。


2020-06-16 评论-3 热度-17 钻A御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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