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奈帆对谁说 Ⅶ

Ⅶ.

“洛亚尔,你就说吧,你觉得我哪儿可怜。”

洛亚尔咬唇沉吟:“你酒瘾发作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样子很可怜。”

“我倒没想到你会这么关心我。”

“那自然是要的,咱俩相依为命这么久。”

“那你说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死?”伊奈帆冷冰冰地来了这么一句,打击得洛亚尔心肝一跳,不禁晃神:“什么?”

不等伊奈帆再重复一遍,他又自言自语道:“你叫我去死?”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开。

洛亚尔沉下脸,沉得要滴水一样,语气变得阴森森的,丝毫不似伊奈帆习惯了的那般朝气明媚,他就像再也不屑于装做一切安好了一样:“我死了你也活不长。”

此话怎讲?伊奈帆脑子里冒出个鲜红的疑问句。洛亚尔此人的出现,姑且算作人,就跟上天的恩赐似的,春风化雨地浸润了他。对此他并不吝啬感激,但他向来自诩是个足够坚强的人,至少并不需要大脑自动开启保护措施,弄出洛亚尔这么个存在来保护他。不可否认,在想明白洛亚尔是个什么玩意儿的一瞬间,伊奈帆不能自己地感到耻辱,如此懦弱,几乎突破了他作为一个军人、一个男人的底线。他痛苦地睁大眼,企图透过空洞的眼眶,看到天际的另一边,看到把他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洛亚尔和斯雷因有一模一样的脸,却又完全不一样,让伊奈帆从他身上完全找不到半点怀念的痕迹。他伸手想死死抓住眼前的人,但他只是一个幻影,他想起这许多个日日夜夜,或借酒消愁,或面壁空想,洛亚尔无时无刻不存在着,但他俩却从没有过超越语言的接触,把这么个易碎的弥天大谎保护得光亮如新。洛亚尔此人,浑身都在散发着救赎的光,但他所行之事和斯雷因却谈不上不同。

“伊奈帆你可别忘了我们在一条船上,在荒无人烟的荒岛上,你拿什么觉悟让我去死?”洛亚尔兀自说的话变得毫无逻辑,“我偶尔看着海,能感受到下面有亡灵在躁动,就像水鬼是时候该拉替身了一样。这时我就会想,为什么他们找上的是我而不是你。我想,这一切都是凭什么,你兴许是罪有应得地被关在这里,有绚丽的过去和丰满的回忆聊以自慰,而我呢?我都不敢问自己,我到底有什么,我为何在这里。我自己就像贫瘠的土地,还没种出一丁点儿粮食就被闲置了,等待的只有从荒原上顺风而来的大火,最终不死不活。而那场火或者风,就是你。”

“你冷静点,洛亚尔。”伊奈帆沉沉地说,面色不定,但有罕见的温柔。此话次曾相识,洛亚尔前不久刚对监狱隔壁的那个男人说过。于是他猛然意识到,这荒岛上不止他两人了。

“你听我说,洛亚尔。”伊奈帆耐心起来,“说不定是十年前了。我刚到巴伐利亚时,除了倾心于那里无边的原野,澄澈如水晶的天空,同行的人,还有另一个人吸引过我。那是个名叫西格蒙德的女人。怎么说呢……嗯……她,她是个娼妓吧。”

洛亚尔冷笑:“瞧你这支吾着,正人君子当了几十年才碰见了我吧。”他如今依然记得,他和伊奈帆一起被关在这里的最初,不是没有在话题里涉及过娼妓。那个娼妓比之伊奈帆此时说一个不相干的人更事有关己,那是他的母亲。他一瞬间闹了情绪,头一次为自己,站在伊奈帆面前感到自卑,以一个娼妓儿子的身份。他忽然发觉自己在不断降格,从一个颇有骄傲的典狱官,到一个相对而坐的被倾诉者,然后是一个消遣物,以至于一个泥泞出身的人。他憎恨这个荒岛,憎恨灰色的岩石上终于生长出绿色的青苔,还有头顶凝滞不出一滴雨水也不知从几何时开始时时变得狂风暴雨。

伊奈帆悲伤地看着他,看得他像要即将消失一样。他惶惶然道:“你又知道什么!”

“可是一朝从醉生梦死里醒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应该什么都知道。你又知道这有多可怕吗?”伊奈帆垂眸。海水涨潮了,越过他漫到更远的地方去:“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你看,如果你熟知潮汐涨落的时间表,你就可以毫无其他根据地推断出现在的日期。即使不愿意也不可以。”

他俩面对面站在水中,深及小腿。

湿淋淋的衣物,湿淋淋的眼神,以及湿淋淋的夜。

谁都不愿再迈出一步,却用有史以来最近的距离交换气息。

    “西格蒙德可能是个平凡到尘埃里的人,相似于红灯区的任何一个女子。她甚至缺少放荡的风情,或久经人世的油滑。依我之见,是个连风尘气都不配有的人。但是后来每次我路过站街女子的身边,瞥见她们脸被霓虹灯的斑驳地映照着的样子,依稀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是西格蒙德。”

    “西格蒙德……你说……”

“听我说完。确切地说,那时我还没到后来定居的巴伐利亚州。”伊奈帆略一沉吟,“说来我的流亡生涯除了一个不太愉快的结尾,几乎是一路顺顺当当的,我走过的所有地方,都如任何一个正常的旅游地胜一样。我到的第一个地方是柏林,而那时,作为一个流亡者却毫无自觉的,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从从勃兰登堡门开始一路向东,走过一整条菩提树大街。于是我一次次路过柏林大教堂,一次次地路过了西格蒙德。西格蒙德就像我命运的一部分,冥冥的天理知道我们最终会去往巴伐利亚,会定居在慕尼黑郊野,离那座破败教堂不远,于是让西格蒙德来接我们了。”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就讲讲从前关于你的‘一小滩热热的汤’。你说这该有多神奇。也许你每天会去同一家便利店,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点走同一条路,在这些地方你会持续不断地碰见同一些人,但直至他们彻底的退出你的生命,你都鲜少有机会认识他们。人与人之间从来都不缺少缘分,不论是不期然的相遇还是夜以继日的擦肩而过,都有无限次重来的机会。但是同样的,无论多么徒劳往复,都不愿往前走一步,触碰一下名曰缘分的契机。

“我为什么说西格蒙德是神奇的呢。我与她的初识像相遇,仿若不久前刚见过,然后就甚至没有激情地再一次见面了。我们缺少人与人关系中的契机,所以直到如今我都觉得那个人不是我完整的生命中一个发亮的光点。

“她去柏林大教堂,就像任何一个虔诚的朝拜者一样,在络绎不绝的游客中,在嘈杂的交谈声中意外地并不起眼。她处在八角的布道堂中,几乎立马就被淹没了,但我却每次都能透过一层层的人,望见她。

“跳过契机的那一次,她坐在我前一排的沉红色橡木长椅上,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就是来看看,世界著名的大教堂。’她甚至都不是来参加一次弥撒,却在这里呆了数天,看过教堂的每一处角落,寻找每一个可能被上帝恩泽的地方。我那时想,这兴许就是把信仰融入骨血的样子。”

洛亚尔没有关注伊奈帆所说的西格蒙德:“这种大教堂确实是格外的美,进去溜一圈恨不能悟出一个奢华的来世。然而我从来极讨厌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畸形的珍珠美则美矣,到底毫无圆润光洁之感。它门前腾身而起状的青铜马,线条流畅活力四射,但何尝不能见出对征战、征服、命令、屈从这些血腥进程的渴望。一层层的金碧辉煌堆砌,流光溢彩的彩绘天窗和穹顶之下,即便当极致庄严的管风琴响起,也抹杀不去那些上流社会享乐和幻想主义并存的思想中,堆积的无尽黑暗。”

“然后西格蒙德说,她在那一年里走过了德国各个著名的教堂,诡异如科隆大教堂,华丽如柏林,还有莱茵河畔显得古拙不少的施派尔。我对她这种行为非常惊奇,因为这种类似朝圣者的行为从来不会出现在基督教派和其各种分支里,它属于伊斯兰教或者藏传佛教这种状似没有开化到高度普及的宗教里。”

“她怎么说?”洛亚尔问。

“她说她想去看看上帝……创世神、造物主,是什么样的。”

洛亚尔呼吸凝滞,瞪大了眼睛。冷光消散。他记得他的西格蒙德阿姨让他把“主”理解为像童话里国王一样的人,他用多年的人生在心底对此表示嘲讽,如今却……却听说有一个叫西格蒙德的女人,坚定地走遍德国——虽然被国土限制了脚步,做为一个基督徒寻找上帝是什么。这切切实实地是在反嘲讽他。

而对面的伊奈帆就像西格蒙德一样,在嘲笑他。

“她说,在那些世纪大教堂里,她毫无所感上帝的荣光。她回到慕尼黑,继续在郊外一出破败的教堂里每周做洒扫工作,直至后来再次遇见了我们。那里,对于西格蒙德来说,才是真正圣光普照的地方。这个人走出自己的世界,然后退居原处,画地为牢。我却觉得她像完成了飞升了一样。

“你看,对我们普通人,扑入繁华的大千世界是断然没有可能再回到从前的,不管是因为身体对酒色场的记忆,还是精神变得物质上瘾。但有信仰的人就是不一样啊。你说信仰到底来源于什么呢?”伊奈帆嘴角勾勒出一个浅淡而无尽温柔的笑。

洛亚尔曾信誓旦旦地对伊奈帆说:S,是你不懂信仰。

他以为信仰给人带来幸福与快乐,所以他嘲笑自己的信仰也罢,讥讽自己的教友也罢,还是用不知从何来的优越感俯视他的领路者西格蒙德阿姨,这都不重要。

因为在洛亚尔的世界里,世上没有上帝,只要洛亚尔相信有就好了。

他是不是真的太肤浅了?肤浅到比S更不懂信仰?

洛亚尔不曾拥有过上帝。洛亚尔不能入过上帝的子民簿。


2017-12-10 热度-18 AZ奈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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