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奈帆对谁说 Ⅴ

Ⅴ.

世事吊诡,就像伊奈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沦为所效忠的国家的阶下囚,洛亚尔没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狱警会被囚犯逼疯。

A13小岛无时无刻不能给人以风雨将至的感觉,因为这确乎是事实。然而近来洛亚尔感到某些毁灭性的东西在暗潮涌动,无休止的糟糕预感令他神经格外衰弱。伊奈帆,那个看起来应该比较敏感的中年男人,却表现得正常无比。除了夜夜失眠这种事。洛亚尔怀疑伊奈帆早就患上了一定程度的酒精依赖,使他能瞪大眼睛一次次看完月亮的东升西落。

他神经质地念念叨叨,直到越来越频繁,而且特地让伊奈帆听见:这么活着未免太过痛苦。像等着伊奈帆开始逐一发现这座荒岛的不对付。两个人不合节拍的呼吸仿佛欲将海潮掀起。

某次伊奈帆主动提起上回未完的话题,事关监狱的那个。“你喜欢监狱吗,真的喜欢监狱吗。”

洛亚尔觉得伊奈帆被囚禁久了,整个人的逻辑都趋向崩溃。哪有人喜欢监狱的……或说,有也轮不上他呀。他不禁感到惋惜,带着一点嘲笑地想伊奈帆:想当初这还是个逢事纠结一番的人,如今看来那种行为倒更像努力把持人生空白里最后的理智,闲到考虑巧克力的受力、地砖的排布这一类无所进益的事。

“我总觉得你不该会喜欢,都说了,哪有人喜欢监狱啊。但我还是觉得半地底的监狱是最好最好的。斜上方有个小窗,阳光透进来,看见狭窄的一线蓝天。窗之于监狱……那是无可言说的浪漫。好比监狱之于我,是希望与绝望极度完美的契合之作,是高层次的毁灭美学。”伊奈帆的脸浸染在流泻的阳光里,被残忍地暴露无疑。眼眶四周聚拢的青黑色一日重过一日,积蓄许久未见的浓墨重彩的故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垂下头,又慢慢缩起身体,面孔对着被自己圈出的区域,拒绝一切直面洛亚尔的姿态,闷闷地道:“我想再梦见他,每天每天都想梦见他。”

兴许此处配上哭腔会更有说服力。洛亚尔脑子里冒出一句话,确切到被字母一个个地而缓慢地拼出来,浮动在空空的黑色里。

“斯雷因”这个名字在舌尖滚动了一下,立马被吞下去了。洛亚尔本想借此发表一番近于嘲笑的说辞,然就像先天缺陷一样,被这个名字莫名地噎着了,只好简单地道:“伊奈帆,别欺负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没了酒,失眠罢了。”

伊奈帆脖子僵硬地动了下,发出咔咔两声,抬起头瞳孔直对着洛亚尔。红红的眼瞳变得像水晶一样透明,打里面透出股笑意,流光溢彩的,被眼袋上的深色盛着,一刹那美得不可方物。“可是你也没有必要禁我的酒啊。”

“可是你每天都拐弯抹角地跟我提这事,弄得我很烦。”

“可是你没有给我啊。”伊奈帆就势向后一靠,坐成一个毫无形状的闲散姿势,手指勾着领口,像习惯性的松领带的动作。洛亚尔思绪飘了飘,觉得眼前的男人若是用领带束紧领口,一定是一副尚算不错的画面。

洛亚尔没有酒,伊奈帆比洛亚尔还清楚。莱艾至今就来过一回,兴许是因为他们煎熬得还不够久,再说她也没有足够的眼力劲能搞明白他们打的小心思。于是他们总是在等待。

那个来日方长的爱情故事其实并没有完。洛亚尔出乎两人意料的了解伊奈帆,那个梦确实被续上了。

时空隧道的尽头是一片苍凉而沉寂的沙漠,有数多翠绿色的仙人掌……和仙人球。时空裂缝夹在被炙热的地面烤得扭曲了的空气中,丝毫也不瞩目,除了接下来从中滚出了一艘狼狈的小型飞船。他依然稳妥的呆在里面,并且在这趟颠簸的旅程中难得的保留了最后一丝清明。透过显示屏,他知道自己定是在仓皇中被遗落到了什么陌生的地方,虽然摆脱了追兵,却面临着更加严峻的问题。他如果找不到他的三维坐标,他将沦为在各个时空中漂泊的垃圾。可就算知道一切理论也是无济于事的,无数前人的案例证实了在时空中迷路的危险性,且迄今没有任何一个迷路了的人回来过。斯雷因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会成为第一个特例。在强撑着精神迷茫了两分钟后,他决定把一切交给维生舱吧。失去意识之前,像坚持念祷告词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已然念了无数次的名字:伊奈帆……

没有洛亚尔的打扰,伊奈帆自行惊醒了。他还记得他俯视着掉在沙漠中的斯雷因时的最后一个念头:他如果再喊我一声,我就去找他。他瞪着空洞的眼睛望穿了监狱灰色的天花板,触及漫漫黄沙。再漫长的梦境都有可能只是发生在一瞬间里,他想不起来在产生念头和惊醒这两件事之间,他是否有冲过去抓住斯雷因,抓住他曾经没有抓住的斯雷因。

在不认真地对洛亚尔说出这个故事之前,他反反复复的回忆、思考,小心翼翼想要求得一个他所希冀的答案。但记忆并不给力,让他想自我欺骗一下都不可以。

他没抓住,没抓住,没抓住!

他一遍遍地用酒精重复那个梦里的片段,却一遍遍地没抓住,直到他见了黄沙就恶心,一睡着就见到黄沙。

每一天都在无聊的循环着。

 

后来,住在伊奈帆隔壁的隔壁的男人醒了,勉强算过于漫长的等待生涯中的一点慰藉。

那时洛亚尔大概刚爬起来,从储藏室拿了他和伊奈帆两个人的早中餐,一如既往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恰巧伊奈帆问起那只被捡回的海鸥,隔墙的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洛亚尔推开铁牢的门,见那人从床上滚了下来,躺在地上的姿势很是曼妙。洛亚尔在他身旁蹲下,见他双目紧闭,竟然没有要醒的意思,不由得有些为难。这人身量颇高,状似清癯实则是个颇有分量的人。许久之前洛亚尔把他从海滩拖到这里,还正正规规仁至义尽地把他摆上了床,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人生命力未免过分顽强。洛亚尔打量半天眼前面容气色无不正常的脸。他被捡回来以后就开始持续不断地发高烧,能把冷面包烤热的那种温度。洛亚尔除了给他接上断掉的胳膊以外不曾做过任何其他处理,然那人竟然慢慢自愈了。洛亚尔探得最后一丝高热都褪去以后,沉重地自省半晌,默默地感谢了天意和圣母。

同这人一道被拾回的海鸥早就去见了列祖列宗,不知道可有顺带上阎王,或死神那儿去告洛亚尔一状。

蹲了许久,腿都麻了。洛亚尔终于打败心里的一丝丝愧疚,打算直接离开,不管身前这一摊子破落事。正与酸疼的腿部肌肉斗争,他忽然有感似的略一低头,正对上一双微微吊起的三角眼。杀气四溢得无声无息。

那人见势不妙,当机立断手臂横扫,直攻洛亚尔下盘。结果不幸被洛亚尔条件反射地暴起一脚踢得鼻血汹涌。

于是那人分明用眼神怒吼着:WTF!!!

洛亚尔愧疚地摸摸鼻子,压下一阵从神经上反射来的酸疼意,诚恳道:“兄弟,抱歉。”

那人冷笑:“算我运气不错,竟然在这儿撞见你。”然后双眼一翻,晕了。

***

哈库莱特会从天上掉下来,又被冲到荒岛上,得益于火星的黑科技。火星方面党派之争的戏码尚未结束,一支主战派的先遣小队已经被秘密安排登陆地球了。“秘密”一词很关键,这决定了他们不能出动扬陆城或任何其他声势浩大的战舰,千辛万苦凭借着一级级助推器和单薄的小机甲孤身来到地球。好死不死他们用的是轻型制式机甲,敌后渗透专用的,在进入大气层前刚甩掉最后一级助推器,随后轻而易举就被卷进了风暴潮,几番挣扎未果后,光荣地掉进了海里。哈库莱特有点不敢想远在火星的指挥员站在巨大的电子战略布景图后,目睹先遣小队的有生指代光点一个个消失时的神情。

然后他感叹世事吊诡。他醒来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奇迹,更何况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想千刀万剐的人。

独眼的魔头坐在不远的床上,手肘撑着大腿半俯着身子,脊背却挺得笔直。一个类球体在他右手上滑来滑去,从手背滚上指间,然后在石火电光之间被灵巧地纳入手心。上面的电子元件反射出破碎的微光,显得球体表面并不是那么称手。

“呦,醒了?我好歹等你醒等了个把月了,你倒是知恩图报啊。”轻快地语气从他唇间漏出,配上僵硬的脸部表情,格外诡异。“期间你高烧不断,我又缺少必要的药品,一直怕你醒来后就成了个傻子。现在看你生龙活虎的,就不担心了。”

哈库莱特不大摸得准伊奈帆是否认识自己,毕竟他们从未正面对战过。但如果地球的情报网够发达,并且伊奈帆的权限等级足够的话,作为斯雷因亲信的他,资料应该不怎么难查。

“道不同不相为谋,立场还是从一开始就表清楚了才好。”哈库雷特冷笑着向后退了一段距离,踢着一只死鸟:“你又开始为军方工作了吗。”

“什么意思?”对面的人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哈库莱特见此,瞬间怒由心生,心脏忽然失去了一线惯有的频率,然后开始颤抖得像要炸裂一样。他的世界倏忽间失真,理智被抽离,毫无征兆地,不顾一切地吼了出来:“那你为什么要精心策划一场越狱!为什么要以身犯险地卷入那段长达十年的流亡!你以温柔为陷阱诱人上钩,在足够久,足够令人信服时忽然用背叛打碎一切到底是在干什么!你以为斯雷因阁下是什么人!你以为当初他没有和火星,和我,取得联系吗!”他眼睛烧得通红,声音撕裂,像破败的风箱呼呼作响。他从没想过他会与人一言不合就大发雷霆,愚蠢地单方面怒吼着宣泄情绪。也许真是发烧烧傻了吧。“你以为他为什么留在你身边!界冢伊奈帆!你以为你是谁!”

独眼恶魔腾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着他,白炽灯凄惨的光打在他脸上,落在哈库雷特眼里却是一片深重的阴影。他低声道:“你冷静点。”阴冷像水一样肆意蔓延,“诶,我说你认错人了吧。”

2017-06-30 评论-9 热度-25 AZ奈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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